【短篇】紫藤碎影及后记

落墨惊云

紫藤碎影


       陆嘉源回到府里的时候正是午休时分，整个院子静悄悄的。这几日顺风顺水，比预计到家的时间竟早了整整一天。他吩咐管家且不要打扰大家的休息，自己洗漱一番后，往后花园逛了过去。

        五月初的日头已经有些毒意了，和暖的轻风里隐隐含了丝暑气，吹得人有些舒懒，有些微醺。嘉源走了小半圈，额上密密渗出一层细汗。几年未归，园子仍是旧日模样。他记得往东北角穿过一个紫藤廊就能走到水边凉亭，那些年的夏夜，他和锦霞常常在凉亭摆上几碟果食，一壶佳酿，临水小酌，赏月赏荷，风雅难言。哦，还有碧影，那个俏皮的小丫头。锦霞是不胜酒力的，为人也严肃，而碧影则是心无城府的模样，每每要求他念一首词，再念一首，这时锦霞就会淡淡笑道：“你这孩子，总是诗啊，词啊，要知道，女子无才便是德，正经用心女红才是。”


       想到此处，嘉源的嘴角就挂上了一层笑意，不觉人已来到紫藤廊下。开得繁密的紫藤已露败像，廊下零零碎碎覆了一层吹落的花瓣，紫紫白白，在阳光的映衬下竟有些落寞的样子。“落红成阵，风飘万点正愁人；池塘梦晓，阑槛辞春……系春心情短柳丝长，隔花阴人远天涯近……”微风递来一个女子的吟诗声顿住了嘉源的步伐，那声音清婉柔缓，末了伴着幽幽一声轻叹。


      嘉源微微一怔，顺着声音往廊下看去，紫藤廊另一端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纤弱身影。一件月白色滚蓝边缠枝莲纹暗花对衿衫儿，配着天水碧挑白线百褶襦裙，乌漆的长发绾着松松的分髫髻，没有过多的发饰，只簪了一支青竹扁方，镂着粗粗的云纹。那少女一手停在绣花的竹绷上，另一手支着下巴正在发怔。


      嘉源心下好笑，不知是那个新来的丫头在这里绣花，听她自言自语倒是颇通文墨，姹紫嫣红纤纤手，此时此景让园内春意更浓了几分。不知为何，他童心顿起，许是归途顺意，许是归家心喜，他想和这丫头开个玩笑。于是，刻意放重了步子，“咳！”一声：“这是哪个丫头，好大的胆子，夫人素来不许下人胡言乱语，你竟然如此大胆，背地里偷看《西厢》。”（注：“落红成阵”句出自《西厢记》）


      “啊！”一声惊呼，那少女忙不迭地站了起来，慌乱间竹绷应声倒地。来不及看嘉源，少女又急急去扶那竹绷，随后又是低低一声惊呼。


      嘉源顿时后悔起来，锦霞为人虽然宽厚，治家却是极为严格，这样的玩笑对一个丫鬟而言委实过分了，于是抢前一步，想帮少女把竹绷扶起，却意外发现白绢绣布上红迹点点，原来少女情急之下被竹绷划破了手指，这下嘉源更是后悔不迭。他生性温和旷达，女子认字他从来是赞成的，《西厢》这样的书他更觉得读也无妨。如今为了这么一句顽笑致人受伤，内心多有愧疚，也没多想，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，问了句：“我看看，伤得重不重？”


        少女缩了缩手，没躲开，忽然“呀！”地一声：“姐夫！”


        嘉源一呆，细看之下，一张娟好素净的小脸因慌乱涨得通红，惊魂未定的眸子里隐隐蒙着一层水汽，更是显得楚楚动人。


        “碧影！你是碧影！”认出眼前人后，嘉源顿时笑了起来，“小丫头，几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。”


        碧影也是喜出望外，忽然发现手还被嘉源抓着，又窘了起来，脸转白又转红，垂下密而长的睫毛，缓缓从嘉源手中把手抽了回来。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了两声之后便不再言语，只是低头用绢子吸着手上的血迹。


        碧影的娇羞模样让嘉源看呆了，隔了会儿回过神来，打破尴尬，问道：“这大中午的，你不歇觉，怎么在这里绣花？”


        碧影也恢复了常态，莞尔一笑：“这个时间这里清静，花香撩人，我嗅着这样的细香绣花才能常有新鲜花样。姐夫，你不是明日才回吗？”没等嘉源回答，她又抿嘴一笑：“一定是路上顺遂。”


        嘉源赞许地点了点头。


        “姐夫，你可不要告诉姐姐，我念了些什么。”碧影吐了吐舌头，脸上又是微微一红，抬眼看了看嘉源，“我先回房了，姐夫，你一头汗，擦擦吧。“说着，把沾了几滴血珠的绢帕塞在了嘉源手中，扭头跑了。


        绢帕在风中轻轻飘动，嘉源的心随着漾起了阵阵柔波……


        半年后，何府要办喜事了，新娘正是碧影，全府上下一团喜气，锦霞更是忙得前前后后。闺房内，待嫁的碧影盛装浓彩，红红喜服下的那张脸却毫无生气，看不到一丝笑容。窗外天色似乎受了新娘的感染，渐渐发阴发沉，仿佛要落雪的样子。


        她无法忘记那一天自己跪在母亲房内，泣不成声，锦霞声色俱厉：“碧影必须马上嫁人。无论如何，她不能毁了嘉源的前程。何府二小姐嫁给姐夫做妾室成何体统？何况嘉源是入赘的女婿，和小姨子闹出了这样有辱家门的丑事，传了出去，何府在乡邻之间还有何颜面？如今必须趁早让碧影远嫁他乡。”


        母亲叹气垂泪道：“锦霞，碧影毕竟是你亲妹子，如今这情形让她如何在夫家立足？”


        “亲妹子？”锦霞冷笑几声，“她和嘉源眉来眼去时可有想到我是她亲姐姐？那家反正是个跛子，不会在乎的。”说完，冷冷看了碧影一眼，扔下她，出了房门。


        跛子！锦霞阴冷的眼神让碧影的心一直凉到了背后，从她缠着嘉源念诗起，她就知道，锦霞和嘉源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题，那些夏夜陪伴嘉源到深夜的只有她，她爱了他那么多年。迎亲的锣鼓声从窗外传来，碧影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，嘉源，你在哪里呢？


        陆嘉源在紫藤廊下静静地立着，手中紧紧捏着一方素白绢帕，帕角还有几滴暗红的血迹。碧影，我该带着你远走高飞的，嘉源的心似乎被阴风扯成了碎片，然而他却没有挪步，最终，只是把绢帕一圈一圈紧紧缠在了紫藤上，也把自己的心缠成了密不透风的茧。

落墨惊云

关于小说《紫藤碎影》

若用通俗话来归纳，这篇文字可简单看作姐夫和小姨子的不伦爱情。是否有些匪夷所思，有乖常伦？

有一本词集叫《静志居琴趣》，作者是与纳兰容若齐名的“清词三大家”之一——朱彝尊。我的这篇陋作就取材于他和他妻妹冯寿常之间的骇世恋情，而不是什么影射现代社会。朱彝尊曾为冯小姐写过一篇《风怀二百韵》，在他晚年编纂自己文集时，因为把这些文字也编了进去，因此不可以入孔庙荣享春秋祭祀。很多人劝他删，他经过激烈斗争后说了一句豪言：“宁拼两庑冷猪肉，不删风怀二百韵”，如此深情令我震动，要知道，在那个年代，肯抛弃虚名选择爱情，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。

冯小姐虽然一辈子没能如愿嫁给朱彝尊，但相信她九泉之下也足矣安慰。我的小说不可能照搬朱彝尊的故事，何况世间如朱彝尊这般痴情又旷达的男子少之又少。我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其实性格懦弱，他是上门女婿，在女方这里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，他和原配之间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，他喜欢小妻妹是因为小妻妹的崇拜？红颜？或者仅仅是因为紫藤廊下的偶遇？这就成为一个迷吧，应该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。因此，我没有安排他最后选择远走高飞，因为他爱得不够深。而碧影则不同，之所以肯不顾女子最重要的贞洁名声，是因为她苦苦爱了陆嘉源太久太久，最后没有对嘉源的懦弱提出任何要求，接受了命运的安排，也是因为姐姐的一句，不能毁了嘉源的前程，自古女子的痴情或比男子更坚韧。

这样的真实事例太多太多，比如唐朝的步非烟，纵然情人翻墙逃走，弃她而去，她宁死也不曾吐露一个字。又比如晋朝的谢芳姿，与中书令王珉相爱，被发现后，只是唱了两首《白团扇》，甚至王珉当着她面装模作样问她这歌唱给谁听，她只唱道：“羞与郎相见”，巧妙地回避了问题。相比于这些女子的勇敢机敏，那些男人的懦弱与自私暴露无遗。

而我安排锦霞如此刻薄，是对那个年代女性被扭曲心灵的另一种怜悯了。小说只是小说，带了很多夸张成分。其实我们的世界并非只有简单的黑白二色，很多事都不存在绝对的是非。我只想写一些灰色朦胧的世情关系，你说小说中的三个人哪个真正错了，其实都没有，他们的选择都有自己的理由，这就是生活……

七掬

我想世俗的爱情里，都有道德上的束缚吧。
有时候，说白了， 在情感上无年纪，身份之分
但是道德礼俗却是现实里一道镇命符，不管从古至今，都是一样的

友昕

占座欣赏

友昕

有些遗憾，男主还是不够强大，如今一夫一妻制是没有办法，那个年代既然可以纳妾而不为，是不是有些懦弱？

落墨惊云

黑白 发表于 2019-12-6 12:32
这还短篇呢。

送花，找时间慢慢看。

不能再短了，再短就没了

落墨惊云

七掬 发表于 2019-12-6 12:41
我想世俗的爱情里，都有道德上的束缚吧。
有时候，说白了， 在情感上无年纪，身份之分
但是道德礼俗却是 ...

道德是面双刃剑

落墨惊云

友昕 发表于 2019-12-6 14:24
有些遗憾，男主还是不够强大，如今一夫一妻制是没有办法，那个年代既然可以纳妾而不为，是不是有些懦弱？

事实上，就算那个时代，纳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，古时候的男人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自由
否则就不会有鱼玄机的悲剧

落墨惊云

那边 发表于 2019-12-6 14:35
对于爱情与道德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，在三妻四妾的古代，这个无可厚非
中国的封建道德，从来都是利己的 ...

果然，你也是喜欢红楼的人
我在很多当代小说里都看到了红楼味，我也的确是有意落下这样的痕迹
我平时看书比较杂，正经书反而没看多少
年轻时看西方文学比较多，现在钻在旧文化里出不来，可见是真老了

至于长篇，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完成一部属于我的长篇
可惜，至今都是写了一半就扔掉的，那些扔掉的字恐怕都有上百万了
说短篇难，其实，长篇也难，不存在谁更难
写长篇需要沉下心来细细磨，我却是个不甘寂寞的人
如果哪天我在论坛消失了，恐怕就是真的在打磨长篇了

落墨惊云

尹初音 发表于 2019-12-6 14:38
生活啊生活，我偏安一隅也不错

生活啊生活，有时候就需要偏安一隅